【编者按】
从《美少女战士》到《新世纪福音战士》,从魔法少女到机甲萝莉,远超身高的巨剑和怪异的激光枪,清纯可爱的脸庞和圣光满屏的变身方式——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日本,“战斗美少女”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在动画、漫画及御宅文化中迅速兴起。她们大部分是青春期的少女,是纯真与残酷的矛盾结合,在虚构与现实的交界处,不仅满足了“御宅”群体的消费欲望,还承载了对于性、权力与身份的深刻隐喻。
日本精神医师斋藤环在《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一书中,试图通过精神分析学和社会文化的视角,揭示“战斗美少女”风潮背后复杂的心理和社会动因。通过引入“菲勒斯少女”(phallic girl)的概念,并与欧美文化中的“女战士”形象作对比,斋藤环指出,“战斗美少女”是获得自律性真实的虚构,是象征与想象的融合,更是欲望与身份在媒体空间中持续生成的过程。要理解这一文化现象,需超越单纯的“日本特殊论”,重新思考虚构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与作用。
本文为该书序言,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你知道“战斗的少女”吗?
《缎带骑士》《小麻烦千惠》《风之谷》《美少女战士》……如果你是日本人,想必对她们耳熟能详。或许,你对她们中的几位格外心存眷恋。又或许,自懂事以来,你就和她们一同成长。你这么做,也一点都不奇怪!
然而,你是如何认识她们,并喜欢上她们的呢?我是指,这些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战斗美少女”。
在日本存在一个固有的表现门类,姑且称之为“战斗少女”的谱系。它并没有停留于小众领域,而是极其广泛地渗透于媒体的各个角落。由于这些形象早已司空见惯,我们很少觉察到其特异性。对于这些身披铠甲或手持重火器的可爱少女形象,我们已经感觉不出任何异样。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
与美国业余画家亨利·达格作品的邂逅,让我第一次觉察到这个现象的奇妙之处。近年来,这位画家在纽约、东京举办个展,逐渐受到关注。其画中所描绘的场景非同寻常,因而十分惹人注目。
达格是作家,亦是画家。或者说,两者都不是。他制作“作品”,是为了创造一个供他自己居住的虚构世界。这样的作家能否称为“作家”?其创造物又能否称为“作品”呢?暂且不论这些问题,他的世界中,由邪恶的大人组成的军队与不满十岁的少女们展开了血腥的战争。这真是童真与残酷的奇妙杂糅。哦不,应该这么说,童真本身就是残酷的。
达格被视为一名“局外人艺术家”。所谓的“局外人艺术家”,是对如下这类人的尊称:这些人因精神疾病,或因一种突然降临的、欲罢不能的冲动,非用绘画、雕刻等手段进行表现不可。在长达六十年的时间里,达格出于一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强烈动机,一直默默地构筑他的一人世界。那里有七名少女,肩负着关乎世界存亡的重担。她们名为“薇薇安少女”,这些少女的英姿,让我强烈地感到似曾相识。没错,我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某杂志介绍达格的专栏为我提供了一条线索。专栏指出,为守护世界而战的数名少女,这个设定与日本漫画、动画作品《美少女战士》如出一辙。我试着重读达格的作品,发现那些少女的面孔中确实带有“动画”的影子。诚然,要说这位死于1972年、享年八十四岁的画家与日本动画之间有什么关联,实属勉强。不如说,问题在于,将这两个完全孤立的现象联结起来的那种非连续的影响关系究竟是什么。
我所思考的并不限于这位美国局外人艺术家的作品与日本动画作品之间的这种奇妙的一致性。“少女的战斗”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现象。当我们像这样扩大视角之后,新的问题域便浮现出来。
战斗美少女,或许是当今日本特有的流行表现门类。在日本,少女们战斗的故事不胜枚举,不只有《美少女战士》。应该说,绝大多数日本动画作品中,都会出现战斗美少女。这近乎成为一个“套路”,或许就连制作方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评论家兼动画制作人冈田斗司夫就是根据“最好是漂亮大姐姐前往宇宙,并出现巨型机器人”的方案,制作了OVA作品《飞跃巅峰》,并使其大热。
然而奇妙的是,很多时候就连制作方似乎都没能充分意识到“战斗美少女”的特异性。再问一遍,为何动画女主角要亲自拿起武器,将青春献给战斗行为呢?为何她们不甘只当绿叶,或者让勇敢的男主角来守护她们呢?她们为何不等到长大成人再像男人那样战斗呢?但最让我困惑的是,她们的存在居然获得了一种真实感(reality)。战斗美少女这个形象按理说完全是纯粹虚构的拼贴画,但在被渴望和消费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看似矛盾的真实感。这才是有待解决的最大谜题。
欧美的情况又如何呢?诚然,例如好莱坞的电影的确有不少“战斗女主角”。然而奇怪的是,我们几乎无法从中找到战斗少女的例子。最近几年,虽然出现一些例外,但纵观所有门类,战斗少女几乎可谓绝迹。对比日本“大规模消费”的情形,这真是令人费解。这种差异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法国有圣女贞德这个历史人物。她是女王,亦是所有战斗少女的始祖。我们不能忽视这个高大的形象。不过,她至少不是作为虚构被渴望和大规模消费的对象。她首先是一位被告知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这种作为单纯史实的实在性,有时会排斥真实。我更关心的是,作为消费对象的虚构的性质差异。
话说,人们总是动不动就指出日本人的“洛丽塔情结”,都听烦了。日本女性本来就幼稚。她们喜欢为小孩设计的玩具,或者喜欢用小女孩那种异常尖锐的声音说话。在这些幼稚女性的包围下,男性也变得幼稚起来。日本人一般心理年龄偏小,他们性欲望的对象身上有不成熟、多形态倒错的要素。所以,日本戏剧中甚至有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的倒错现象。另外,日本男性有强烈的性压抑,在成年女性面前会放不开手脚。他们只有面对任其摆布的对象,才能安心地投射欲望,诸如此类。那么“战斗少女”神奇在哪里呢?她们不正是日本人所喜欢的多形态倒错的象征吗?那些咯咯笑的小女孩,长着无辜的大眼睛和樱桃小嘴,穿着内衣般的铠甲,配备怪异的激光枪,几乎毫无主体性可言。这一倒错欲望的浓缩、便利汤剂,披上家庭友好的外衣,以“文化”之名行销全球。这就是“日本动画”的真面目,云云。
这类批判姑且将问题“解决”了。如此便可事不关己似的紧急呼吁:“日本人啊!扔掉动画,快快长大吧!”不过,这就仿佛成了以赛亚·本—达散或杨·丹曼所写的说教文,即使将“日本人”替换为“御宅”,也可以在完全相同的语境中成立。也就是说,这种解释只有在把日本人和御宅看成同一样事物时才成立。事实果真如此吗?
不用说,“日本人的洛丽塔情结”这类解答是错误的。光凭印象,就把一种民族性与一定的倒错倾向联系在一起,这是很荒谬的,既不道德,也不科学。如此这般的率尔操觚,才是最应当避免的。反复伸张“日本特殊论”也是一种贫乏的行为,同样应当抛弃。假托“日本人”之名进行自我言说,这种自恋式的欺骗早就备受批判。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探讨“战斗美少女”这个现象呢?从数量上也能看出,这个现象在日本社会占据比较主流的位置。
在第3章中,我将结合实例加以探讨,通过与日本之外的动画迷的交流,弄清楚日本以外是如何看待战斗美少女的。有人支持这样的观点,认为战斗美少女是日本独有的形象,也有人指出,这类形象在欧美也不乏其例。一般认为,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战斗美少女的性格相当模糊。但我要先明确说明一点,战斗美少女这个形象至少不是日本原创,也不是日本独有。为了避免老一套的日本特殊论,我要先特别强调这一点。
基于这个前提,一些特质便重新显现出来,也就是战斗美少女们的“人格”。在欧美圈,无论是小女孩,还是成熟女人,通常性格比男人更强,且体格健壮,肌肉发达,基本上大多是“具有女性肉体的男性”或者假小子一样的女性。其中大部分的人物造型,都明显产生于女性主义的政治土壤。
相比之下,日本的战斗美少女具有相当不同的性质。比如,《风之谷》或《美少女战士》很明显体现出一种纯洁可爱的“少女性”(虽然未必等同于“处女性”),这种“少女性”几乎以完整形态维持下来。人们的接受方式也截然不同。日本的“战斗美少女”,是为了让原本的受众,即十三四岁的少女们产生认同而制作的形象,现在却存在一个规模可能超乎其上的消费群体,即御宅。至少,大多数男性御宅都将这些少女视为性的对象。
我们应将这种“日本式”的战斗美少女,与欧美型的“女战士”区别开来。区别时,精神分析的框架一定是有效的。
精神分析,特别是在分析性倒错时,会用到“菲勒斯母亲”(phallic mother)这个关键概念。一般来说,这个词有时也用来表现“有权威的女性”。无论如何,菲勒斯母亲象征一种全能感和完美性质。
与之相对,我决定以“菲勒斯少女”(phallic girl)这个词来称呼前面暂时称为“日本式”的战斗美少女。从达格描绘的“少女”,到动画美少女,为了突出这个谱系的特异性,我特地使用这个生造词。今后,我将使用由菲勒斯母亲与菲勒斯少女这两个谱系构成的框架来进一步加以探讨。
以下,我先简述本书后面的计划。
本书自始至终都将战斗美少女或菲勒斯少女这个表象物当作欲望对象(原因/结果)来处理。首先,本书将分析御宅共同体,这是大规模消费她们的最大共同体。接下来,本书试图粗略勾勒出亨利·达格作为御宅始祖的形象。我会简要介绍菲勒斯少女的具体实例,对照年表进行个别的确认工作。随后,议题将转向媒体论,特别是关于媒体中虚构空间的存在方式及其变化。进而,在针对性倒错展开的一些确认工作中,我将引入精神分析。通过媒体分析,我把战斗美少女的成立描绘为一个仍在进行中的生成过程,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做一些预测。

《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日]斋藤环著,Homura译,野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5月。